两年前一个春天的午后,我来到昆明龙泉路尽头的龙头街,寻访梁思成林徽因的故居。这对给后人留下佳话无数的伉俪,于抗战时期在中国西南一角的小村庄搭建了一生中唯一一所亲手为自己设计建造的房子。与其非凡价值不相匹配的是,来昆数年,我竟未听到任何有关二人故居的消息,偶然听说,循着模糊的描述寻找。
下了公交车,走过大片工地,一路打听,村民却连“故居”二字都听不懂,恍惚间有“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穿越感。歪打正着,却在一片工地废墟中偶遇闻一多、朱自清故居,这样的意外之喜像是对我苦寻不得的安慰,转念一想也不足为奇,当时住在附近的还有西南联大政治系教授钱端升,中央研究院考古学家李济,梁思成的弟弟、考古学家梁思永,新月诗人陈梦家及夫人赵萝蕤,以及住在耳房的联大哲学家金岳霖等等,仿佛一个乡间文人沙龙,在村庄随意一走就碰到两个大师,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故居是土墙做的两间民房,青瓦屋顶保留了完整的弧度,紧闭的大门上贴着鲜艳的甲马图案,与褪了色的木门形成鲜明对比,一切都是久无人迹的样子,唯独屋檐上的一簇三角梅,招摇着生机和希望。在艰苦的抗战岁月,昆明恣意绽放的花也定是联大文人们最大的慰藉。据梁林二人北迁四川李庄后搬来他们房子住的赵萝蕤女士撰文称:棤庐为前后两院所抱,后院是厨房下房,前院是莽丛兼花草。前院有大丽花、灯盏花、金银花、万里红、萱草和玉簪,还有两株梅树,一棵玉兰。“棤庐”是赵萝蕤对这所被前主人打理得精致而有生机的住宅的命名,为此她忍不住说“感谢前人的经营,使棤庐拥有黄泥与木板所能奉献的精洁、幽美”。可想而知,虽然这所算不上豪华的宅子耗尽了梁林夫妇本就不多的钱财,但为了让它呈现自己想要的样子,作为女主人的林徽因在花草上下了不少功夫。虽据说其故居不过百米之远,我最终还是没能找到,连着有关这个女子的诸多遐想,继续成为传奇。蓬勃升起的现代高楼背后,西南联大时期大师云集的场景落寞散场。
老舍于1941年8月26日早晨飞抵昆明,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上云南的土地。他在《八方风雨》里回忆了抗战时期他靠一支笔流亡抗敌的经历,八年时间“由青岛跑到济南,由济南跑到武汉,而后跑到重庆”,又由重庆,“到洛阳,西安,兰州,青海,绥远去游荡,到川东川西和昆明大理去观光。”看吧,其他地方都是流浪、游荡,只有到昆明和大理是“观光”。看了《八方风雨》便知,八年经历有酸苦,有惊险,有贫寒,有失望,唯独写到昆明这段时,笔调变得轻松:
“不过,论天气,论风景,论建筑,昆明比成都还更好。我喜欢那比什刹海更美丽的翠湖,更喜欢昆明湖——那真是湖,不是小小的一汪水,象北平万寿山下的人造的那个。土是红的,松是绿的,天是蓝的,昆明的城外到处象油画。
更使我高兴的,是遇见那么多的老朋友。……在城中住腻,便同莘田下乡。提着小包,顺着河堤慢慢地走,风景既像江南,又非江南;有点像北方,又不完全像北方;使人快活,仿佛是置身于一种晴朗的梦境,江南与北方混在一起而还很调谐的,只有在梦中才会偶尔看到的境界。”
昆明之行,简直让老舍惊喜连连,演讲、访友、游玩、写作,罗常培请他来时就说“约他到昆明来透透风,换换气”,因为心情不错,再加上昆明的良好天气,离开昆明时,他的病情果然缓解了不少。后来回忆起昆明的花草,他说:“花木则远胜北平。北平讲究种花,但夏天日光过烈,冬天风雪极寒,不易把花养好。昆明终年如春,即使不精心培植,还是到处有花。北平多树,但日久不雨,则叶色如灰,令人不快。昆明的树多且绿,而且树上时有松鼠跳动!入眼浓绿,使人心静,我时时立在楼上远望,老觉得昆明静秀可喜;其实呢,街上的车马并不比别处少。”
与联大教授视角不同,作家汪曾祺在昆明时还只是西南联大的一名学生,因此他大量描写昆明的文章都是以一种“下里巴”式的眼光,对昆明的市井生活和人生百态细致的观察和深刻的体会。雨季里,他看到的昆明的花是缅桂花。“我在家乡看到的白兰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缅桂是大树!我在若园巷二号住过,院里有一棵大缅桂,密密的叶子,把四周房间都映绿了。缅桂盛开的时候,房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就和她的一个养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来好些,拿到花市上去卖。她大概是怕房客们乱摘她的花,时常给各家送去一些。有时送来一个七寸盘子,里面摆得满满的缅桂花!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不是怀人,不是思乡。”(《昆明的雨》)他看到的花都裹着浓浓的市井味道。
宗璞在《东藏记》中写道:“孟樾一家,都喜欢昆明。昆明四季如春,植物茂盛,各种花常年不断。窄窄的街道随着地势高低起伏,两旁人家小院总有一两株花木,不用主人精心照管,自己活得光彩照人。有些花劲势更足,莫名其妙地伸展上房,在那儿仰望蓝天白云,像是要和他们汇合在一起。孟家人也愿意融进这蓝天白云的花的世界里。”作为一个小孩儿,彼时的宗璞对昆明一草一木的观察没有掺杂家国愁绪,纯粹而直接,伴随着童年时光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中。
昆明的花到底用个什么词形容好呢?曾在西南联大任教、后任云南大学校长的李广田也很纠结。
“‘喷云吹雾花无数,一条锦绣游人路’,是的,是一条花巷,一条花街,上天下地都是花,可谓花天花地。可是,这些说法都不行,都不足以说出花的动态,‘四厢花影怒于潮’,‘四山花影下如潮’,还是‘花潮’好。古人写诗真有他的,善于说出要害,说出花的气势。你不要乱跑,你静下来,你看那一望无际的花,‘如钱塘潮夜澎湃’,有风,花在动,无风,花也潮水一般地动,在阳光照射下,每一个花瓣都有它自己的阴影,就仿佛多少波浪在大海上翻腾,你越看得出神,你就越感到这一片花潮正在向天空向四面八方伸张,好像有一种生命力在不断扩展。而且,你可以听到潮水的声音,谁知道呢,也许是花下的人语声,也许是花丛中蜜蜂嗡嗡声,也许什么地方有黄莺的歌声,还有什么地方送来看花人的琴声,歌声,笑声……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再加上风声,天籁人籁,就如同海上午夜的潮声。”(李广田《花潮》)
一个“潮”字,让昆明人醍醐灌顶、心服口服,“花潮”二字道尽了昆明人因花而来的所有自豪和满足。如今一到三月,昆明人就开始赶起了著名的“圆通樱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