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6年,大清王朝的一些都似乎欣欣向荣,同光中兴仿佛成真,太平天国对于国家的摧残已成为过去,洋务运动在各地轰轰烈烈的进行,北洋水师初具雏形,海关收入也从1861年的496万两增加到1887年的2000万两,占清廷财政收入比例从9%上升到24.35%。贡献这一巨量财政收入的部门---海关总税务司署在这一年居然化身出版社,翻译了一套介绍西方近代新学的丛书——《西学启蒙十六种》,其中便包括斋中这部中国最早的古希腊史--《希腊志略》。
总税务司是一个中国历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政府机构,外国人为主华人为辅,现代化管理,高薪养廉,几乎没有贪污腐败,与腐败深入肌骨的清政府可谓格格不入。 鸦片战争前,广州一口通商,粤海关一家独大,却由于明清官场上的陋规制度,成为官员中饱私囊的肥缺,光乾隆一朝前后就抓了六任粤海关监督。中央财政从海关中并不能得到多少税收。在总税务司设立前,英国外交官威妥玛威妥玛曾表示“中国尽可以雇用中国人、英国人、法国人等等。”深谙中国官场的总理衙门大臣文祥回答,“用中国人不行,因为显然他们都不按照实征数目呈报”(看看最近的人口,经济数据,文祥大人很有前瞻性)。使用新制度新人事的总税务司虽然是帝国主义为了自己利益建立的机构,发展着却意外成了清政府极为倚仗的财政来源。
总税务司署虽然前后经历了多任总税务司,其核心人物无疑是在任45年的正一品高官、太子太保英国人赫德。1863年,28岁的赫德,成为大清帝国的部级高官——海关总税务司,便在此任上度过余生。赫德将海关变成垂直管理,避免了各级腐败政府染指关税,仿照英国建立了新式会计制度与审计制度,高薪养廉同时惩处任何不法行为。同时解决商人的诸多问题,使海关成为商人愿意纳税的部门。赫德在上海、九龙、广州、大连、青岛,甚至英国伦敦设立考点,全球招聘合适的海关官员。身为大英帝国的臣民,他又成为清政府极为信赖的顾问,外交内政商务诸事都会征求其意见。他几乎参与了晚清所有重大事件,除却贡献了巨大的财政收入,中法停战和谈中有他,《辛丑条约》斡旋于列强厘订赔款是他,左宗棠西征缺钱,提出以海关税银担保向洋行借出钱,最终得以收复新疆的还是他。办理同文馆,建设北洋水师,办理船政、邮政。作为英国人,赫德在面对利益冲突时的确会倾向于西方尤其是英国,可平心而论,他为了大厦将倾的清王朝可谓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仿佛是学习同是大英帝国子民白求恩大夫的国际主义精神。
作为国际主义精神的体现,总税务司的职责虽然是掌管关税,赫德还想着清朝近代化教育大业。1886年由赫德组织,总税务司司译、英国传教士艾约瑟执笔,翻译了一套介绍西方近代新学的丛书——《西学启蒙十六种》,包括《西學畧述》《地學啓蒙》《格致總學啓蒙》《格致質學啓蒙》《地志啓蒙》《身理啓蒙》《地理質學啓蒙》《化學啓蒙》《動物學啓蒙》《植物學啓蒙》《天文學啓蒙》《富國養民策》《辨學啓蒙》《希臘志畧》《羅馬志畧》《歐洲史畧》。内容涵盖天文地理,动物植物,医学化学,哲学经济历史,原书虽然多是入门级别书籍,对于信息闭塞满脑子圣贤书的清朝士人而言已是了解世界的捷径。
其中的《希腊志略》是汉文文献中最早的古希腊专史, 作为西方文艺复兴最为重要的源头,古希腊历史第一次系统性的被翻译成中文。
译者艾约瑟(Joseph Edkins, 1823-1905)是英国人,毕业于伦敦大学,受过系统的西方教育。掌握的语言有英语、法语、德语、拉丁语、希腊语、希伯来语、波斯语、梵语、汉语、苗语、日语、满语、朝鲜语、藏语、蒙古语、泰米尔语、叙利亚语等。艾约瑟于1848年来华传教,为伦敦会驻沪代理人,曾主持上海最早的现代出版社-墨海书馆的编辑出版工作。《希腊志略》翻译英国伦敦麦克米伦公司(MacMilla& Co. of London)出版的由约翰·爱德华·格林(John EdwarGreen)主编的“历史与文学基本读物系列"(the Series of History anaLiterature Primers)中的《 History of Greece》,是比较典型的卷节体史书。
此书仍使用中国传统的木刻印刷,图文兼具,刻印水平不错。全书分七卷,叙述了从希腊民族的起源至公元前30年希腊被罗马征服的历史。第一卷“溯希腊人初始”,记叙了希腊人的来源及荷马时代的社会状况以及海外殖民运动;第二卷“比罗地(伯罗奔尼撒半岛)上古诸事", 介绍了斯巴达城邦的发展历程,并涉及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其他城邦如科林斯、阿哥斯的历史,同时还介绍了古代奥运会的情况; 第三卷“雅底加(阿提卡)地上古诸事”,言及雅典历史特别是民主政治形成的大体过程; 第四卷“约年(爱奥尼亚)背叛并波斯战务",详细叙述希波战争的前因后果和大体经过; 第五卷“雅典中兴与比罗战",以四十六节的篇幅讲述雅典的强盛和伯罗奔尼撒战争,涉及提洛同盟、伯里克利主政雅典和雅典因伯罗奔尼撒战争失败而衰落,同时还专列一节介绍苏格拉底; 第六卷“斯(斯巴达)底(底比斯)马(马其顿)三国事略",讲述伯罗奔尼撒战争后希腊城邦混战的概况; 第七卷“亚利散大(亚历山大)统辖诸地”,叙述亚历山大征服希腊各邦、亚历山大东侵、帝国分裂以及希腊本土最终被罗马征服。贯彻始终的是,作者认为古希腊的文明是西方文明的源头,希腊人“首为各国作则",德、法等欧洲民族的文化“皆由希腊古法传流来者也",对于雅典的民主制度尤为推崇。
全书附有“自春秋至战国时希腊地图”等五幅地图。标记当时古典世界的主要格局,虽许多译名与如今迥异。从木刻地图中也足以窥见希腊,波斯,埃及这些古代文明的地理位置与相互关系。
颇为细心的是,艾约瑟在书尾编制了希腊与中国年代对照表表,以中国传统纪年方式与公历纪元对照。全书自公元前776年(周幽王六年)俄伦比亚会(奥林匹克运动会)初起,终于公元前30年(汉成帝建始三年)希腊归为罗马省。
截取书中部分内容,约年人(爱奥尼亚人)背叛波斯的战争,前后两次希波战争,希腊人信仰的阿波罗雅典娜诸神。亚利(亚历山大大帝)的征伐。这些内容如今在书籍,影视潜移默化下已是人尽皆知。对于百年前的国人而言,两千年前的这群洋人的战争与历史有何意义。
洋务派与开明知识分子对于西学启蒙丛书评价颇高,李鸿章尊称艾约瑟为儒者,称赞“艾君之妙笔与赫君之盛心并足不朽矣”;曾纪泽也在上海图书集成书局出版的《重印西学启蒙》序中称艾约瑟为“英国儒士”,鼓励有志于研习西学的人,不妨将此书视为《尔雅》之类的入门工具书,在此基础上继续深造,将来必成大器;梁启超则评价《希腊志略》和《罗马志略》“皆特佳之书”,认为了解“希腊、罗马,并欧洲古时声明文物之国,今泰西政事、艺学"不可以不读《希腊志略》、《罗马志略》, 1897年,梁启超给好友刘光责的信中说:“今日欲兴学校,当以仿西人政治学院之意为最善。其为学也,以公理公法为经,以希腊罗马古史为纬,以近政近事为用。 唐才常在1897年《湘学新报》第一期发表《史学第一),认为艾约瑟翻译的《希腊志略》、《罗马志略》是通西史的重要参考书目,并在第十五、十七期上对两部史书做了书目提要。 蔡元培在成年后也购买了艾约瑟翻译的西学启蒙丛书。 湖南时务学堂将《希腊志略》、《罗马志略》列为必读的“专精之书"。1897年刊刻的叶瀚撰写的《初学读书要略》中,明确强调了西史的意义,指出读史应当“中西合参始得其道”,“西史宜先读西学启蒙十六种之《罗马志略》可知远西政学之渊源”,同时读西国史可以了解西方强盛的原因,“反思己族不兴之由"。
然而由于刻板材料的原因,木刻书刷印的册数一般不过数百本。丛书由总税务司署1886年首版后, 显然并没有大量印刷,怕是难有极大的影响。再次重刊已是甲午战争失败后的1896年上海著易堂书局本,此后还有1897年湖南新学书局刻本、1898年上海盈记书庄本、1902年点石斋印书局印本等多种版本。再往后,有了更完整的西方知识体系的传入,这些书整体而言就显得落伍。
岔开一句,由于大众熟知的城邦与诸神译名都是民国后的版本,《希腊志略》中的名称读来颇有难度,唯有雅典及小亚细亚的以弗所与米利都等今昔译文毫无二致,书中亦标注见使徒行传十九章一节与二十章十五节,二节内容分别提到了圣保罗前往以弗所与米利都传教,因此两座在基督教历史中同样重要的城市,其名称便得以一直沿用至今。在希腊志略于中国出版的同时,以弗所与米利都古城已先后发现并进行考古发掘,碰巧的是18年我有幸前往两座城邦遗迹拜访,百年之前的古籍与如今的与古城相遇,也算是一场时空转换的奇妙机缘。
以弗所 剧场,可容纳两万五千人
以弗所 塞尔瑟斯图书馆,下层有代表智慧,知识,聪明,美德4座女神像
以弗所 浓郁小亚风格的狩猎与丰产女神阿尔忒弥斯神像
米利都 爱奥尼亚式柱廊( Ionic Stoa)
米利都剧场
昨日翻出书斋中还藏有此丛书中《植物学启蒙》一册,惜品相残缺。木刻本插图虽然略显粗糙,也尽可能的努力做到准确细致。木刻版画中,有植物细胞的图(译为“微胞”),有豌豆种子萌发的示意图,还有植物叶片上的气孔,现代植物学传入中国的早期阶段,专有名词往往会有多个译名。名词术语也与后来广泛流行的日本译名也有较大差异。直到如今,转基因还在被一帮科盲无知的抵制,许多观点读来让人无奈,想想这帮人估计知识水平还不如这本百年前的旧书。看来百年以来中国的科普进程仍远远未能成功。
书编的再好开启民智也非一时之功。更何况在一个识字率不及10%而神棍向来颇有市场的国家。西学启蒙丛书出版的八年后,甲午一败断送了洋务运动数十年成果,中日革新高下立判。十五年后,刀枪不入的义和团进京,赫德与他的职员被迫藏在东交民巷内瑟瑟发抖。此后的八国联军对中国又带来更深的灾难,《辛丑条约》的巨额赔款让总税务司真正沦为了列强的提款机。1908年,清政府赏赫德尚书衔,保留着总税务司职务的赫德回到了英国。三年后的1911年9月20日, 这位被孙中山称为在中国最有影响的外国人,在英国南部白金汉郡的马洛去世,清政府在他死后追封太子太保正一品,这是外国人在中国获得的最高荣誉。仅仅20日后,武昌首义敲响了清帝国的丧钟。回到英国的赫德伴随着他服务了半个世纪的王朝一同离开了世界。（作者胡攸乔）
转载自微信公众号“胡言胡不言”。胡攸乔,江西高安人氏,中科院生物博士,现就职于北京一家金融公司。兴趣广泛,尤好文史,偶有所得,贻笑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