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我对故乡的木梆声怀有一种深深的怀念。记得小时候,我很皮,总像影子似的跟着德山爷爷转。一到山桃泛红的时候,德山爷爷不得不带上我这条“尾巴”,嘴里含着旱烟筒筒,扛上鸟铳,提着木梆,领着我上山去守秋。
我的故乡湖南溆浦县,属于怀化市辖县,地处偏僻,位于湖南西部,怀化市东北,沅水中游,是一块革命沃土。村寨山岭树木蓊郁,灌木丛生,野猪、山鹿时常出没。每到地里的苞谷、粟米等农作物成熟时,一群一群的野猪、山鹿就来地里觅食,肆意糟蹋。对付它们的侵袭,村里人便用木梆。木梆是由棕木镂空而成,用竹棒敲击,便发出“梆梆梆”清脆响亮的声音,这声音令野兽闻之胆寒。
夜晚,我常和德山爷爷在大山中与流泉松涛相伴,草棚顶上挂一盏马灯,听爷爷讲他那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只要野猪、山鹿一出来,满山遍岭、四面八方就热闹起来,“梆——梆——梆”的声音震耳欲聋,“快拦住它,别让它跑喽!”“打死这只野猪!”吆喝声此起彼伏。野猪一下子慌了神,吓得四处乱窜,这时便听到几声“砰——”“砰——”的鸟铳枪声……我胆子小,把脑袋蒙在被子里,吓得浑身发颤,不敢出去,直到爷爷掀开被子,笑哈哈地说:“胆小鬼,死不中用!这回打中了野猪,蛮有斤两咯,晚上有好菜吃了!”
经过几次这样的场面,我也渐渐变得胆大起来,有时大人们打野猪时,我便跑出棚外,学他们的样子大喊几声,或在被打中的野猪身上摸一摸、捏一捏、拍一拍。
为了证明自己有出息,有一次,我偷偷跑到黑溪坑丛林去掏鸟窝,想弄几个鸟蛋,换得德山爷爷“你中用”的评价。可走着走着我却迷了路,望着四周一模一样浓密的灌木和丛生的茅草,我急得直跺脚。眼看日头偏西了,还是找不到来时的路,便想起德山爷爷讲“老虫”(湘西土语,即老虎)吃人的故事:从前,有一个年轻后生,与邻村的一个俊女子好上了。但对方的家长不同意,说同姓不能通婚,通婚就伤风败俗,不得好死。一气之下,那后生与俊女子逃到山上。三日后,被一个打猎的猎户在草坪上找到了他们的衣服,上面血迹斑斑……我越想越害怕,一只麻雀飞起碰响了树叶,我吓得缩成一团。如果“老虫”来了怎么办?听德山爷爷说只要点燃一把火,“老虫”就不敢靠前。可到哪儿去找火把呢?如果天黑前不能回去,就完蛋了。后悔不该背着爷爷来黑溪坑,我像泄了气的皮球,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这时,在我的耳边忽然传来“梆——梆——梆”“梆——梆——梆”的梆声。这是德山爷爷在林中敲梆了,我好像听到了德山爷爷在叫“东伢子”的粗犷的喊声,一颗心狂跳起来,我立即从地上蹦起来,飞快地向传来梆声的方向跑去。我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劲,一路上,手、脚、脸被芭茅草和刺树刺了一道道红口子,也不晓得痛。终于,我看到了德山爷爷和一群人的身影,我向亲人奔去……
岁月悠悠。我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听长辈汪三娘说,数年前,德山爷爷花甲之年当选了村长。有人惊喜地告诉他,山上有金矿,只要他点个头,他就可以入股,坐享分成。德山爷爷不答应,他说前些年树木砍光了,山秃了,溪水浊了,他要在山里造林。劝他的人实在感到难以理解。德山爷爷从外面引进了很多树苗,带领大家在贫瘠的山岭上栽种了大片树苗。大山又开始变绿了,为了驱赶啃树苗的野猪、山鹿等,德山爷爷重操旧业,又敲起了棕梆。于是,沉寂的山间又响起了“梆梆梆”的梆声。
瞬间,一阵莫名的感觉涌遍了全身,眼前又浮现出德山爷爷雕塑般古铜色的面孔,凝重而深沉的“梆——梆——梆”声也似乎从他的棚里传来。
呵!久违了,故乡的木梆声。棕树镂空的木梆声,也许只是原始、粗糙的声音,但在我心中,它奏出的音响,却是世上最动听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