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名退休学者,在香港中文大学教育学院和中国研究服务中心任教20年后,成为《滇金丝猴保护绿皮书—滇金丝猴全境动态监测项目报告》一书的主编。
从成人与继续教育哲学博士到濒危动物监测报告的编写者,萧今用了八年时间。
“就当从头开始学一门学科吧”,听起来轻描淡写,在看完《滇金丝猴保护绿皮书》之后,才知道“从头开始”,字字千斤。
有些缘分,或许辗转半生仍牵连不断,年少时埋下了种子,在本应该安享生活的年纪生根发芽,开出了最美的花。
跨界,是退休开始的新事业
退休生活,大抵是游山玩水、安享晚年,萧今也不例外,2013年从香港中文大学退休之后,她给自己立了个小目标——爬完云南16座名山。
“我从最矮的西双版纳滑竹梁子山开始爬,本来计划一座山爬一次,结果老君山爬了五次,一做项目就老在那里爬。”
2019年老君山考察时的萧今
一个环保项目,打乱了萧今原本计划好的退休生活。
萧今,云南昆明人,香港中文大学退休学者。1979年毕业于北京广播学院;1979年至1983年在云南大学外语系任教;1987年、1992年于美国密执安州立大学获得成人与继续教育硕士、成人与继续教育哲学博士学位, 其研究、教学和社会服务都致力于企业和社区的发展及其人力资源发展。
退休后,萧今参加了国际和中国的发展性项目和环保项目, 并任北京市企业家环保基金会西南项目中心秘书长,协助基金会建立了西南山地生物多样性保护项目——诺亚方舟,与政府行业机构、社区村民、科学家、保护区、民间机构,共同保护滇金丝猴、绿孔雀、亚洲象、濒危植物等濒危物种。
“基金会每年都有环保项目需要做,我和研究动植物的老师熟识,他们又有物种保护的课题。”就这样,萧今以顾问的身份,进入了北京市企业家环保基金会。
对社会教育学背景的萧今来说,接手滇金丝猴全境动态监测项目结题报告的编纂工作,是有难度的,除了秘书长职责所在之外,与中国科学院昆明动植物所的缘分,给了她另外一份义务和动力。
喜欢,少时埋下的种子
萧今与中国科学院昆明动植物所的缘分,始于她的母亲。“我是一个从小和动植物科学家们混在一起的人。”提起小时候,似乎有说不完的故事。
“我过世的母亲大半生在中国科学院昆明分院做科研计划和管理工作,常常讲述云南作为动植物和自然资源王国的奇妙,讲述那些奔赴深山老林做科考的传奇人物。”这些人的名字和研究课题至今都还在萧今的记忆中。
“每一次科考都需要计划处筹划并做资金和物资的准备,母亲和同仁经常周末加班写计划报告申请经费,而小孩子也不能上街玩。”就这样,萧今的周末和寒暑假经常去研究所度过,在植物所的温室、动物所的猴子驯养区滞留。
大学毕业后,萧今还到研究所给改革开放后准备出国学习的动植物所的科研人员做英文补习,“我听他们老一代和同代人的年轻科研人员说野外调查的趣事、艰苦、危险和新发现,包括横断山区的考察。”萧今故事听的越多,就越喜欢植物。
2015年老君山植物考察途中发现珍稀树种榧树
虽然萧今现在所做的保护项目大都和动物有关,但她最喜欢的还是植物,“研究所的动物科学家们跟我说,找动物非常辛苦,常常需要在一个地方埋伏观察,但是动物可能几天不来,甚至几个月都不来。但是植物科学家们说,研究植物有预定的目标,知道春天开花,夏天结果,秋天收种子,他们会在固定的时间上山寻找植物做标本、采种。”
“当温饱对整个国家和人民还是一个重大的问题,我跟同代年轻人一样想去看看发达的西方世界。”20世纪80年代初,萧今先跑到蛇口工作,又到美国求学,对于经济快速发展对自然资源需求、对生态系统的破坏和科学家提出的警示,萧今没有什么认识,对于环境问题更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
后来,萧今在香港中文大学教育学院和中国研究服务中心任教20年。
“很高兴有机会重新走近自然科学家,又认识了一线的保护工作者,跟着他们体验滇西北的动植物保护活动。”萧今感慨退休后的机遇。
是从小混迹在研究所里的生活,在萧今的生命中埋下了一颗种子,让她在滇金丝猴全境动态监测项目中多了一份使命感。也是因为从小深知科学研究的不易,让她对科研成果多了一份敬重。
2010年,作为阿拉善SEE(北京企业家环保基金会)西南项目中心的顾问,萧今教授走进昆明植物研究所吴征镒院士办公室,有意向吴征镒院士请教,拟在滇西北地区进行生物多样性保护和植物资源开发利用促进农村社区发展的意见。
萧今(左二)与滇金丝猴保护专家
植物生境是滇金丝猴和所有动物赖以生存的食物和栖息条件。周边的村民靠山吃山也要谋生计,砍伐树木、薪柴和地毯搜索式的采集濒危草药、松茸、兰花等等,破坏了栖息地的生境。萧今认为这也是一个社会经济问题。
据吕春朝研究员说:“那时我在吴征镒院士办公室工作,亲悉萧今来访的来龙去脉。吴征镒院士十分赞赏企业家的此举善行。建议与丽江高山植物园合作,从药用植物资源做起,扩及其他类别,更加注意其中有重要价值、处于珍稀濒危状态的物种。”
“物种濒危是因为它们的生存条件有限和受到威胁,出现自然繁育的困难。”彼时,吴院士也这样提出。
果然,西南项目中心跟丽江高山植物园合作,在重楼(Paris polyphylla var. yunnanensis)、珠子参(Panax japonicas var. major)等药用植物的人工种苗繁育取得有实用价值的成果并广为推行,起到既可保护又能扶贫的双益效果。
“如今白马雪山村民和巡护队员学会了草药的繁育、林下种植,并开始向林中回归实验。”萧今深感欣慰。
拼命,是研究者的标签
接下滇金丝猴全境动态监测项目结题报告的编纂工作之后,萧今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学习过程,她不断向滇金丝猴研究与保护领域的前辈咨询动物学、生物学和保护生态的概念,为了厘清历史上的研究滇金丝猴的脉络,她花了大量的时间阅读前人的科研文献,包括从国际图书馆网络获得了最早有关滇金丝猴法文和英文原文。
“我从文献中结识的很多该领域的科学家和保护工作者,他们是我精神上的导师。”提起文献,学术论文里,一些熟悉的名字,也重新把萧今带回到久远年代那些被遗忘的故事里。
“彭鸿绶先生本来在北京养病,听说要启动横断山脉考察,就回到云南挂帅出征。”萧今说,工作一周之后,彭鸿绶先生突然发病,在中甸林业局医院诊断为高山急性肺水肿,抢救无效当晚逝世享年70岁。那时还在云南大学教书的萧今,听母亲说了彭鸿绶先生以身殉职的故事。
那个年代,装备和物资非常差,又缺乏随队医务人员。野外考察每一步都靠脚走出来,脚趾头磨得红肿淤血疼痛难忍,风餐露宿引起的胃病和关节炎是每个学者在野外科考时必经的考验。在海拔几千米的大山间寻路跋涉时,翻越雪山丫口的惊险路上,每一次摔倒都可能让科学家丧命。
那些科学家为了研究滇金丝猴而拼命的故事,像是给萧今打了一针“鸡血”。
萧今(前二)在滇金丝猴社区与老君山村民考察老君山森林
项目中涉及的地方,萧今基本都去过,“这是我的一个工作习惯,如果我不知道的事我也不会让他们做,必须要自己亲自了解。以前我在国际上做项目的时候,那些70岁以上的专家都是亲自到现场,亲自写方案。”
今年67岁的萧今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再次退休”的问题,“没有限期,对我们专业学者来说,只要身体允许,都会做下去的。”确实,跟随萧今一起进山考察过的工作人员说,她的体力不输年轻人,甚至比一些平时不爱运动的年轻人还好。
“我很喜欢爬山,在香港工作20年,周六的时候没事,同事们都会去爬山,养成了一种习惯。而且我总是伏案工作,有颈椎病,要保持体力,一定要到户外。”多年养成的习惯,让大家看到了“拼命”的萧今。
她坚信,只有实地考察,走进当地老百姓的生活,才能了解到更真实的情况,才能真正发挥自己的专业知识,打造一份具有社区和保护者认知积累的权威且生动的监测报告。
功劳,属于所有付出的人
《滇金丝猴保护绿皮书》的出版,受到了行业内外的极高赞誉,而身为该书的主编,每每受到夸赞,萧今总会说一句,“是大家的功劳”。
在这份不完全像“监测报告”的监测报告中,详细的记录了每一个滇金丝猴的种群历史和现状,包括最早发现猴群的人员和故事,这是最不同于学术报告的地方。
《滇金丝猴保护绿皮书》发布会合影
“起初,滇金丝猴的数据和监测结果整理出来之后,我总是觉得这份报告还差些什么。”对于一份学术报告来说,内容早已足够,但是内心的使命感和对研究者的一份敬畏之心,她决定把这些背后的故事,加入这份监测报告中。
就这样,萧今和团队一起,走进了保护区,和监测人员一起翻山越岭找滇金丝猴,走访附近村民,了解保护区巡护员的故事,她要给冰冷严谨的科研报告,注入滚烫的热血。
2017年考察新主植物园
“藏民七斤是当地巡护队长。他父亲当年和一个朋友打猎时被肖林局长抓住扣押了,受了几天教育才放回家。”萧今说,七斤后来不打猎了,而是在肖林的影响下做了护林员,已经近十年了。
而肖林,是白马雪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护局德钦分局的局长,十六岁进保护区工作,1986年参加中科院昆明动物所对滇金丝猴的合作研究项目,背负科学监测的器械和补给穿越森林让他的身体经历了极限挑战和难以忍受的疼痛。钟泰,在1985年跟着吴宝琦老师在高山森林,为了找滇金丝猴跟着狼群走,还夜宿在狼群附件的窝棚里,因为猎人告诉他,狼群跟着滇金丝猴走。
雪山森林山路崎岖坎坷,一路跋涉,背着沉重的行装在高海拔山林里奔走,追赶林间穿行的滇金丝猴,雪里雨里鞋子从来都是湿的,一双鞋一般三几天内就报废了,最长的一次是13天。
滇金丝猴全境动态监测维西调查
“1980年以来发表了几百篇关于滇丝猴的科研论文,这都是几代科学家和保护工作者点点滴滴野外的科学记录,是日积月累的成果。”说起这些故事,萧今语气中总是透露着敬佩和坚定。
敬佩那些为了保护滇金丝猴做出努力和牺牲的科学家和巡护员,而坚定像是给自己打气,要尽自己所能,为这一份环保事业贡献更多的力量。
“保护区的巡护员都是滇金丝猴栖息地周边村寨的居民。他们的家庭和所在社区面临着巨大的生活压力。”因为承担着全球生物多样性保护的急迫任务,栖息地的居民需要改变世世代代打猎、烧荒种地和砍树烧火的传统生产生活习惯。这些都是萧今走乡串寨调研的结果。
全境社区调查时萧今(右二)与天池保护区大石板组彝族村民
深入保护区的走访,让萧今和当地的巡护员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翻着走访时照片,她总是能准确的说出照片中巡护员的名字,顺口说出他们和滇金丝猴的故事。也正是这些在严谨数据下建立的情谊,为后来了的《滇金丝猴保护绿皮书》注入了生动的灵魂。
成就,是专业的跨领域运用
“《滇金丝猴保护绿皮书》是让我最有成就感的。”这种成就感,不仅是完成报告的喜悦,还有自己的专业知识,在其他领域的推进和落地。
“原来我在社会教育学研究里面所建立的一些理论的框架,和自然科学和保护实践的观察到的东西是可以结合的,终身学习的知识来自于推动社会发展的实践,滇金丝猴的保护实践为参与者提供了广阔的舞台。”这个发现让萧今很惊喜,也让她找到和传统监测报告不一样的内容方向。
萧今在白马雪山做培训
萧今说,在美国做职业教育培训协调员的时候,“一开始就接触很宽的面,把大学的、工业的、政府的、社区的,各个方面的资源整合到一个平台、一个共同的委员会和议程下面来共同为有需要者服务,所以当时我们可以为中小企业、社区里面的小企业、公益机构来服务。”
国外项目“资源整合”的宗旨,被萧今完美的运用在了滇金丝猴全域监测的项目中。
“社区参与保护是社会实践。我们自己没有滇金丝猴的专家,就去邀请相关的专家还有机构。保护区第一线的监测,不是科学家的长处,就找巡护员带队。”萧今认为,科学家可以有很多科学理论的判断,从更广泛的、基础的生物学、物种生态学的角度来解释问题;当地的村民可以拿出直接的观察的基础资料,大家一起讨论分析,然后协调解决。
用萧今的话说,以前的滇金丝猴文献里,都是物种的、分布地的、生态的内容,就是没有社会学的,“这次我把在滇金丝猴分布区生活的1万多个农户、7万多人的生活状况,放到里面,大家共同来讨论人跟自然的边界,人的责任。”
在村名家中社区调查
“自己能够有一点贡献,把国际上这种整合多方资源的做事方法用到了这个项目里面,而且也让这个书体现了多方不同的视角。”能把社会学融入一份濒危动物监测报告中,给了萧今极大的成就感。
能为项目做这么多事,是萧今没想到的,她的成就感里还有很多的感恩。“如果大家不信任,就没办法做到,大家信任我,让我在这个角度上跟大家一起合作来做这个事儿,这也是我觉得比较好的方面。”
这份感恩,让萧今更加的谦虚。
环保,是力所能及的小事
“做保护需要年轻人,需要他们的理解和参与。”
萧今虽然还没有考虑“再次退休”,但也需要培养下一代的环保“接班人”。在西南项目组的团队中,几乎都是年轻人,萧今觉得年轻人是希望,但也深刻的理解年轻人做环保的“不容易”。
滇金丝猴全境监测拉沙山培训(一排右五)
“现在的小孩,无论是农村的还是城市的,他们生下来就认为米饭是够吃的,所有的食品都是超市里有的,拿出来就可以吃。真正出现了像西方一样的自然缺失症,一粒米怎么从米变成桌子上的饭?水从哪里来的?”萧今认为年轻人缺乏寻根溯源的教育和经历。
最让萧今担忧的,是连山里的孩子都开始买瓶装水,制造大量垃圾,“他们已经不知道,其实山里面有很好的清泉,要自己保护好一个水源。”
萧今觉得,自然教育、绿色教育、环境教育的课题,应该从中小学就开始,让现在的孩子们学习理解。“他们每一个对食品的选择,对服装的选择,都是对自然有很大影响的。”
2018 SEE滇金丝猴夏令营 护林员在给小朋友讲巡护故事
“我和女儿有一个协议,每年只买一套新衣服,最多不到两套。”萧今不仅和女儿达成了口头协议,也把这个协议落实到了生活当中。
原来女儿逛一次街可以买十几件衣服,如今在母亲的熏陶之下,也接受了穿旧衣服建议,“现在年轻人是这样的,还是要从小开始改变他们的消费观念跟他们的环保理念。”
“地球是我们共同的家园,人和所有的生物其实都是共生的,都在一个大环境里,人有科技,有智商,还有贡献的经济,使得人在开发能力上远远超过了这些物种”,萧今说,探索人类社会与生态系统友善依存的关系,是他们的行动目标。
回到云南的萧今,是一位教育社会学领域里的退休学者。如今的萧今,是一名对西南地区保护动植物如数家珍的一线研究者。
有些人的成就,或许是从生命伊始就开始努力的结果。也有人的成就,是放下一身荣耀从接地气的实践开始的勇气和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