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
作者:周云戈(吉林省大安市作协主席)
一
谷雨,春天的最后一个节气。来有踪,去有影,那么羞答答,那么慢悠悠。对农家而言,谷雨吉祥着呢,人们总是在盼望与等待中实现心愿……
谷雨之前的每篇节气书写,立春也好,雨水也罢,对关东人来说,也仅仅是个概念性的存在。说真的,“雨水”无雨,“惊蛰”无声,“春分”不暖——天一直冷呢!之后的日子里,虽体感渐获暖意,冰雪不断消融,但人们仍会时不时地见到如蝶的雪花飘舞。因此,春给关东人的感觉,更像是刚能站立起来的娃,于学步中踽踽而来。
只有谷雨到来,春天的大幕才仿佛在布谷鸟的歌唱中盛大开启。
不错,谷雨在东北人的印象里,无疑是个自带强烈仪式感的节气。它落脚就呈现不凡的样貌——为春立命,为播种而发势。民谚开宗明义:谷雨种大田!
二
何谓大田?就是农家人世世代代耕种的土地。听上去粗朴,却可以从这个词中领略其诗意的浪漫情怀。
知道吗?唱响“大田”二字的不是今天的我们,而是三千多年前的古人,最早应该是在那部被誉为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的《诗经》里唱响的。其《小雅·大田》中,就有“大田多稼,既种既戒,既备乃事。以我覃耜,俶载南亩……”的吟诵。不必逐字深究,只要熟读,其意也就自现了。随之,心也就豁然起来——大田多种庄稼,选好种子,修好农具,一切准备完毕,我就要背起锋利的犁具,去南面的田地里种庄稼了。
于吟诵中玩味,又隐隐感觉出,“大田”似乎还另有含义。大田绝非单是耕种的土地,还应包含着所种的大田作物,亦田野里秋天飘香的五谷。一个“谷”字了得,在关东是“大田作物”的集合——玉米、水稻、小麦、高粱、谷子、糜子……
五谷的名称中自带个“谷”字,又恰与“雨”相遇,于是乎谷雨这个平常的节气,却又有些非同寻常的意味了。民以食为天,五谷尤为先。因而,五谷的春种秋收冬藏,乃亘古之大计!于现代社会而言,“谷”又是重要的饲料和生产原料,可以转化成肉、蛋、奶,也可以生产出食品、药品、燃料等等。五谷的作用和价值,关系国计民生之根本。五谷为农家所耕,但其所产之物不仅仅供给自家,还供给千家万户。
如此理解,大犁下田,种子入地,即为人们播下了希望。而这时人们所祈盼着的,是抓全苗、保丰收,以求得个物阜民丰、国运昌隆、天下大安。
插图:郭红松
三
“谷”与“雨”结伴而来,于是有了“谷雨”的节气。细思谷雨得名的缘由,可见古人之初衷。是啊,若在种子下地前后,酣畅淋漓地来场透雨,那也就天遂人愿了。农家人所求无多,此乃一年中之大好!
世间人们向往美好,盼望着好雨相随,但关东的情况与江南不同。事实往往是,正当关东人为春旱而发愁时,落脚江南的“谷雨”,却在秀美的山川和明丽的田野间,借得氤氲着的天气,开启了一场场以花命名的“雨”。谷雨外,还有杏花雨、桃花雨、黄梅雨等等,从春到夏到秋。每种花雨都照应着一桩农事,滋养着、催生着撒在地里的种子,孕育着生命和梦想,给耕耘那方田地的人以希望和福祉。
在关东,谷雨虽与江南时节相同,可老天在雨水的分配上,却十分偏心。我的故乡在吉林西部的白城,地处辽阔的松嫩平原腹地。据地质专家说,远古时期这里曾是一望无际的“松嫩平原古大湖”,那时雨量丰沛着呢!可从何时起雨量减少,使其成为吉林西部半干旱地区?谁也说不清。由此,乡亲们便有“谷雨难得雨”和“春雨贵如油”的感慨。
尽管这样,自打先民们走进这里,人们就从没因少雨而嫌弃它,或心生远去他乡的念头。面对干旱,人们相信办法总比困难多。料峭的春寒里,大家心里依然念着“谷雨种大田”的农谚,不管它有雨没雨,反正从这天起,人们凝心智、借天时、乘地利,巧妙编排大田播种程序,竭尽全力地满足落地种子所需要的温度、水分和光照。智慧终成甘霖,滋润着土地,催种子生根、发芽、扬花,并结出果实……如此,也真是不负苍天不负人了。
四
谷雨,关东却难得有雨。可是这天一到,立即成为集结人们向大田进军的号角。种什么,怎么种?且听我娓娓道来。
稍谙农事时,正是公社化时期,种地都以生产队为单位,诸事皆由老队长安排。粮食入仓了,他便仔细思考起下年的农事来,土肥水种、天文地理、阴阳五行都在他的盘算中。除夕夜,人们都沉浸在年的氛围中,可他却根据去年秋天的雨水和冬天的落雪,来判断春天的土壤墒情。两眼不住地盯着供桌烛台上那燃烧正旺的蜡烛,他试图借助神的灵性,从灯芯结出的烛花来窥测下年丰收的是大粒作物,还是小粒庄稼。那烛花若大,则多种玉米、大豆之类作物;烛花若小,则多种谷子、高粱、小麦、糜子啥的。
此外,老队长还关注墙上的月份牌,在意正月里第一个“辰日”落在初几。辰,即“辰龙”,辰日亦“龙日”,乡亲们心里,它落在初几,那年就是“几龙治水”——“龙多靠龙少涝”啊!这虽有些迷信色彩,可在自然崇拜尚未完全消失的年月,这是他进行农事思考的文化依据,想来都是“谷雨难得雨”的应对之策。一番考虑,便按每种大田作物习性,心中规划出了下年“大田种植方案”——东大片耲谷子,西下洼种小麦,北长垄子耲高粱,南山下坡子种苞米和大豆。
之后呢,依着节气的顺序,便干起了选种、送粪、刨茬子等活计。同时,还要修理农具,备齐犁铧绳套。一切就绪,只待谷雨好开犁了!
五
谷雨第一犁,关东人大都是从“耲”开始。耲,即用一个名曰耲耙的犁具来播种的方式。
耲耙,算是当时一台最复杂的“农机”了。它有两只滑雪板一样的大“脚”,两脚间距即一个垄台与两条垄沟的跨度;脚生4条腿,高不盈尺,两前腿和后腿又各顶一道横梁;前后梁间,由一根粗壮略带拱弯、其名曰耲耙榳子的构件相接;那桃形的耲耙铧子就安在从大榳子中间斜插出来的耲耙芯子上;在耲耙前梁左侧生出个高约一米半、镐把粗的木把手,人们叫它耲耙招子。与它配套的有覆土用的拉子、点葫芦和滤粪用的筐子等。而它所耲的作物是谷子、高粱、糜子。
耲地方式大致有两种:一种是干茬耲,或白茬耲,即属耲地时不上粪那种。每副耲耙由4人操作,分别是掌耲耙的把式、点葫芦点种的、扶拉子培土的、拄棍遛格子的。另一种带肥耲的,一副耲耙有6人,主要多了两个滤粪的。两种方式虽都是“耲”,但因敷土拉子拴的位置不同,耲的方式也有了改变。干茬耲,敷土的拉子直接拴在耲耙的两条后腿上,绳长3至4米。开耲时,耲耙后面的依次是点葫芦点种的、扶拉子上土的,最后是遛格子的。而6人耲耙,皆因需滤粪,则要挂旁拉子。旁拉子,即在开耲前选根茶碗粗细、3米左右长的木杆固定在耲耙后腿右面,人们也叫它“搬杆”,两根拉子绳就拴在搬杆上。耲耙去时,仅在垄台上蹚出条浅沟,之后两名滤粪的便你追我赶地滤肥。耲耙返回时须是轮摽(向右转),这时点种人即可提前沿着来时耲耙豁出的沟敲打点葫芦了。那耲耙、扶拉子的和遛格子的都紧随其后。
耲大田需要人多,说起来也复杂,可一旦耕种起来,却着实是谷雨时节的一道风景。那是谷雨后的某天早晨,出工钟声一响,一副副耲耙带着各自人马,直奔老队长分派好的大田。到了地里,只听老把式“吁”的一声,随即一个鞭势,那马自动地顺着垄沟站好。一行人各就各位了,只听“啪”的一声响鞭,两匹马便立即绷紧了套,迈开了脚步……于是,一副副耲耙,一队队人马,踩着点葫芦敲打的节奏,比赛似的耲起地来。尾后一缕尘烟起,随即梳理出一垄春的飘逸……
“大犁扣”是“谷雨种大田”的另一种表达。适于此等耕作的仅有玉米和大豆。而相对于“耲”来说,它就简单了许多。
大犁,与其他犁杖无异,所差只在于犁地时,要在犁铧上面加个犁碗子。它是一块与犁铧子相配套的、略带曲面、左角圆而上倾且不规则的平行四边形铁板,扣地时将它别在犁铧子的上面。莫小觑,那犁杖走起来,就能将原本一分为二的土浪,拧成了劲儿似的倒向右侧。“扣地”前,人们都将粪扬到地垄沟里,因而扣地时点种人便左手拎着笆斗子,按各种作物的规定株距,准确地把种子点到垄沟里。被犁杖卷起来的鳞片状泥土严实地敷在种子上面,随即与右半垄合成一条新的垄。这种做法的益处是将上年的谷茬还了田,疏松了土壤,涵养了墒情。
那时,好犁手扣出来的垄都深浅适中,泥片均匀。顺垄看,仿佛一条条用筒瓦苫出来的泥鳅脊式的房盖;横垄看,那湿润着的土片有如鲤鱼鳞、乌鸦的羽翎,鳞次栉比,平展而有韵致。
夕阳下,一片幽静而神秘的玄色。渺渺升腾的地气中,仿佛蕴含着无限生机。
在大田里与谷雨相遇,是我中学毕业回乡的第二年春天。那时,耲地还实行着,而“大犁扣”,却不多见了。那是个旱魔肆虐的年代,不要说谷雨无雨,即便端午节也难有场透雨。为了保护秧苗,当时实行三犁穿打垄。那个春天,我真是水桶不离手,扁担不离肩。苗出齐后,绿油油的秧苗让人心生喜悦。那年,我感受到了双腿的韧劲与肩膀的力量。至今记得,故乡永建二队整整120垧大田,那满地油绿的秧苗,都是社员们用肩膀挑水浇灌出来的。
六
春潮在望,心中那个最壮丽的节气——谷雨又款款而至。
在关东,如今设施农业外的“大田”,仍从这个时节开种。岁月,已经将老耲耙、扣地犁杖、敷土拉子、点葫芦、粪筐子等一起带进了博物馆。
谷雨一到照例开犁时,农家人给农机合作社主席打个电话,约定时间,只需你把种子、肥料送到田间,随后再发个大田位置,合作社的免耕机便开进了你家的地里,然后就任由农机手发挥了——GPS导航,大面积小面积,按预定时间全部搞定,且保全苗、保增产、保增收。如今,通过现代化的设施与灌溉技术,水已经能按需供给。
当下,最牛的是“新农人”,他们多经营水稻种植,现代化程度更高。从育苗到插秧、喷药、供水,已全部实现自动化。插秧时节,只需人工将稻苗装到插秧机上,有人驾驶的,一个人操作即可完成;而无人机插秧的,则只需你将秧苗装上,“操盘手”在键盘上那么简单弄弄,即可按预定保质保量完成。
谷雨还是谷雨,大田依旧是大田,“种”始终是个硬道理。世世代代,“种”来“种”去,沉潜着悠悠的农耕文化,悠悠的节气故事,以及悠悠的乡爱乡愁……
《光明日报》(2025年04月18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