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祖杏 文/图
城市的灯火,如同不眠的眼眸,彻夜睁着,照得人无处遁形。办公室里,堆积的工作如小山,又似囚牢,日复一日将我困锁其中。家中细碎的琐事、孩子的课业辅导以及日渐崩溃的情绪也如繁重的石碾,压榨着我那点微薄的精力。每每夜深人静,白日的喧嚣与疲惫如同水渍渗入纸背,将人浸得沉重、透不过气来。钢筋水泥的牢笼里,连呼吸也似乎被挤得短促了,此时的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山在那里。
恰逢雨季,山野的召唤便愈发急切起来。周末甫至,我便约上几位同样困在格子间的友人,驾车奔山而去。车轮碾过沥青路,愈靠近山林,城市的喧嚣便渐渐在身后隐去,如潮汐退去,只留下寂静的海滩。山风扑面而来,吹进车窗,携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冽气息,仿佛大地初醒时的呼吸,将胸腔里淤积的浊气一寸寸涤荡干净。
雨后的山峦,湿漉漉地立着,树木皆带着水汽,叶子绿得发亮。林中空气饱含水分,吸一口,肺腑便如被溪流洗过一般。我们踏着湿润松软的土地,低头寻觅那些悄然萌发的菌子。它们悄然无声地潜伏在腐叶下、树根旁,于泥土中积蓄力量,只待时机成熟,便顶开覆盖的土层,撑起伞盖,展露新生的身姿。朋友偶得一朵,便欢喜地唤我们来看,那声音穿透林间,竟惊得一只松鼠闪电般窜上高枝。此情此景,犹如古画里寻幽探秘的隐士,让人暂脱尘网,与山野共呼吸。
雨后的山路泥泞难行,我们拨开湿漉漉的枝条,在厚积的落叶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额角很快沁出汗珠,脊背混着汗水浸透了衣衫,然而这汗水却与办公室冷气中渗出的冷汗、烈日炙烤下渗出的湿汗都截然不同。它从身体深处蒸腾而出,裹挟着郁结的浊气,痛快淋漓,竟使我重新感知到了躯体的存在——这具被生活遮蔽的皮囊,此刻正被山野的气息与泥土的生机重新唤醒。
我们俯身于山野深处,目光搜寻着那些微小而倔强的生命。忽然,我瞥见脚下的一片腐叶堆里,几朵红菌依偎而生,伞盖微张,如婴儿初睁的眼睛,带着怯懦的惊奇。它们既不引人瞩目,更谈不上丰硕,但就在此时,同行的美女蹲在我身旁,林间筛下的光斑轻轻落在她的脸上——初识的那层矜持与隔膜,此刻竟被这柔光悄然融化了。彼此相视而笑,无人开口,却又像说了许多话。原来人与人之间那层无形障壁,竟也能被山林的绿意、被几朵微小的菌子悄悄蚀穿。
山林以最原始的方式接纳着我们的喘息。城市的“氧气”是过滤过、定价过的,而这里的空气却是免费的、丰沛的,带着野性原始的气息,慷慨地注入肺腑。城市里,我们被各种身份标签紧紧包裹,动弹不得;而在这里,我们只是几个笨拙的寻菌者,俯身于泥土,在腐叶与生机之间,重新确认了双脚落于大地之上的踏实。
日影西斜,我们各自篮中收获寥寥,可内心却异常饱满。驱车返城,我回头望去,山林在暮霭中渐渐模糊了轮廓,仿佛一座巨大而沉默的容器,包容着万千生灵的吐纳与轮回。方才我们寻得的菌子,不久便会凋萎,如同城市里那些令人窒息的事务,终归也将化为过去。然而在都市的围困中,正是这山中短暂的“逃逸”,这俯身泥土的寻觅,才让我们得以喘息,得以重新确认生命的本真。
下山时,山风拂过面颊,我心中忽地生出一种明悟:生命本如菌子,虽则短暂,却总渴望着山野雨露的滋养。我们悄悄撑开自己小小的伞盖,只为承接一瞬清冽的雨滴,那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