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行李时,我摸了摸钱包里那张皱巴巴的银行卡,犹豫着,计划的欧洲之行,是不是该取消呢?可静月的电话又来了,隔着时差,她的声音带着点急:“爸,我今天就给你订票哈。”我对着电话苦笑。她哪是要我去参加毕业典礼,分明是记着我总念叨着一趟欧洲行。
挂了电话,我走到阳台望向窗外,恍惚看见二十多年前的晨光——那时静月才六岁,我刚调去江津工作,学校给了间办公室当宿舍。屋子小得转不开身,墙上贴满她画的歪歪扭扭的小人。我总加班,常把她丢给三姑。三姑家的沙发短,她蜷着睡,早上起来头发乱糟糟的,却会举着颗糖跑过来:“爸,三姑婆给的,甜。”
最苦是回乡下老家过了周末之后的周一。天不亮就得起床,我抱着她往车站赶。五十里的路,客车摇摇晃晃,她趴在我肩头接着睡,小拳头攥着我的衣角。到了幼儿园门口,她揉着眼睛跟我挥手,从不问我为啥不能像别的爸爸那样送她进教室——她早早就懂,我的赶去学校上课。
后来她上了初高中,我更忙了。有时深夜回家,看见她房间灯还亮着,推开门,她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旁边摊着没写完的作业。我总说“差不多就行”,从没问过她想考哪所大学。高考结果,她拿着那所普通高校的录取通知书,笑着说“挺好的”,我却在厨房偷偷抹了把脸。那么聪明的娃,我这个当爹的不给力。
后来的日子,她一路跑,我一路看,没给过多少力,倒让她反过来疼我。
7月的曼彻斯特,天有点阴。静月趴在桌上写东西。桌上堆着故宫的明信片,还有一沓照片,是她跟同学在图书馆、操场、旅途中的留影。她拿起一张,在背面写几笔,又仔细塞进信封。我凑过去看,她写的字歪歪扭扭,像小学生描红,却一笔一画的认真。
“给同学的?”我问。
“嗯,”她头也不抬,“毕业后说不定这辈子都见不着了,留个念想。”
我帮她把信封码整齐,手指碰到她的手背,有点凉。忽然想起她小时候,我给她削铅笔,她总抢着自己来,结果铅笔头断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说“没事”。
毕业典礼那天下午,曼彻斯特大学的礼堂前挤满了人。穿黑袍的学生抱着花,家长们举着相机,不同的语言混在一起,嗡嗡的像春天的蜂群。静月把相机塞给我:“爸,等会儿我上台,你多拍几张。”
进礼堂时,我的手心全是汗。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穹顶高得望不见顶,红绒椅子上坐满了人,连过道都站着人。音乐响起来时,校长和教授们排着队走进来,全场的人都站了起来,掌声像潮水似的涌过来。
念名字的时候,我竖着耳朵听。英文念出来的名字绕来绕去,我使劲在黑袍堆里找静月——她个子小,在人群里像棵小苗。可那么多黑袍,那么多晃动的脑袋,我怎么也找不着。相机举在手里,镜头里的人模模糊糊,我急得额头冒汗,手指都在抖。
仪式结束时,我才看见静月从人群里挤出来,黑袍的帽子歪在一边,冲我笑:“爸,我刚才看见你了,举着相机东张西望的。”
我脸一下子红了,喉咙发紧。晚上回住处,她坐在床边翻看相机,我站在旁边,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照片呢?”她翻了半天,抬头看我。
“我……我没找着你,”我声音小得像蚊子哼,“那些名字我听不清,人太多了……”
空气凝滞了几秒。我等着她埋怨,甚至做好了她掉眼泪的准备——这是她盼了两年的时刻,我却连张照片都没给她拍上。
可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把相机放在一边,拉过我的手:“没事爸,我同学帮我拍了,回头给你传。”她的手心暖暖的,像小时候我牵着她赶早班车时那样。
夜里我睡不着,坐在窗边看曼彻斯特的夜景。远处的路灯亮成一串,像当年客车上的车灯。我想起她小时候,有次发烧,我背着她往医院跑。她趴在我背上,气若游丝地说:“爸,我不难受。”那时我就想,这辈子一定要对她好点。可到头来,我没陪她写过作业,很少参加她的家长会,连她最重要的毕业典礼,都没拍好一张照片。这孩子,总在原谅我。
天亮时,静月敲我的门:“爸,起床啦,今天带你去玩!”
我推开门,看见她背着双肩包,笑盈盈地站在门口。阳光落在她脸上,像二十多年前那个趴在我肩头睡觉的小姑娘,又不像——她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比我更懂得如何去爱的人。
我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相机:“今天爸一定给你拍好看的。”
她笑着点头,伸手挽住我的胳膊。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水草的气息,我忽然觉得,这辈子欠她的,或许能在往后的日子里,慢慢还。(北京青年报 作者施崇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