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作品《群马》
陈鹏是一个永远不安分的作家,他的《群马》这部小说具有强烈的试验性。
《群马》的叙述和结构都是非常特别的,当然也非常具有陈鹏个人化的特点。他以两个老人轮流讲述马甸养马场的往事为结构,叙述语言自然采取了口述式的语言,但又不完全是以口述式能够概括的,一般来说,如果采取两个人相互倾诉的结构方式,在叙述上为了达到一种真实感,应该兼顾着两人的叙述场景,会适当穿插一些两人交流的对话,但陈鹏完全不顾及这些,他不在乎这些,不要制造什么场景,他觉得任何具体的场景都会干扰他所要创造的一个纯粹的倾诉效果。我在阅读的时候,被这种纯粹的倾诉效果所震住了,这是一种排山倒海式的叙述,是一种密不透风的叙述,我一口气读下去,差一点都噎不过气来。是的,这就是陈鹏所要的效果。因此他的叙述不是对倾诉的模仿,这是他精心的创造。是非真实的,是文学的。但又正是用这种非真实的叙述呈现了历史的真实。其实叙述中也有一些表现场景的过渡,但这种过渡在排山倒海的叙述里面完全被淹没了,完全可以不理睬了,仿佛它们并不存在。那只不过一个人在尽情倾诉的过程中换一口气而已。
就冲陈鹏创造的这种排山倒海式的叙述,我们就不应该轻慢了这部小说。但是,我们千万又不要将陈鹏在叙述上的精心设计仅仅理解成一种形式上的创造。这部小说叫群马,群马就是这部小说的主题,只有这种排山倒海式的叙述才能充分彰显群马的意义。我们读到这种叙述,就仿佛有群马从远处奔腾而来,把我们的心里都占得满满的。陈鹏故意不让群马的形象在小说中早早地出现,他先要作一番铺垫,直到第22页,群马终于出现了。那是董以敏刚刚来马甸报到时见到的场景,这段叙述太精彩了。这一定会成为写马的经典段落。我忍不住要摘录几句:“成百上千呀,大团烟云闪着棕的灰的黑的红的花的万丈霞光从马厩门口碎石铺地的大道上哗啦啦冲出来像大海决堤了,你满眼都是战鼓一样的踏踏到处是咴咴嘶叫声音急不可耐又极其安稳非常从容又迫不及待,一匹挨着一匹一匹挤着一匹像大江大河滚滚而去烟尘高高蹿起来连天上也是飞奔疾驰的影子,亮闪闪的被太阳照得金光四射的滑溜溜的毛皮像披着金甲水晶的铜的铁的玛瑙的珍珠的哗啦啦响着,轰隆隆咆哮滚动快得吓人又慢得不可思议,像几十列火车并行又像遮天蔽日的巨毯铺悬在半空,刚刚溢出一汗珠子又大又圆晶莹剔透呼啦啦洒出来砸进大地,而大地本身吓得缩头缩脑尽量往里面躲着避着坍缩着,马儿们的叫喊声争先恐后十分友好又互相挤对,一个碰撞一个一个抵住一个一个赛着一个让太阳也不敢动弹钉在天边呆头呆脑大气不敢喘一切静下来也暗下来。”
小说中还有很多描写马的精彩段落。这是一部向马致敬的小说,这也是一部因为马而光彩夺目的小说。陈鹏只要写到马,他的文字就闪亮起来。当代小说里有一些写马的佳作,如张承志的《黑骏马》、张贤亮的《绿化树》,内蒙古草原是牧马的天堂,因此内蒙古的年轻作家都擅长写马,马也是他们的重要题材。马在这些小说中是人的亲密伴侣,也作为重要的文学意象被作者赋予了不一样的精神内涵,有的作为草原文明的象征,有的作为苦难中的精神寄托,有的将自然性与神性交融在一起。从整体上说,以往小说中的马往往与辽阔、荒凉的西北地域景观相结合,比如草原、戈壁、雪原等,形成了一种苍茫而悲壮的审美意境。但陈鹏在这部小说中对马的描写就截然不同,如果说我们曾经十分熟悉的写马,基本上都是北方的马,陈鹏这次就为我们写了一种南方的马。这是一种高贵的马,一种优雅的马,一种奔腾着英雄血液的马,它所形成的是一种高亢明亮的审美意境。
群马作为小说的主题,显然具有鲜明的思想内涵。马在小说中构成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与人的世界相对应的世界,马的世界是理想的象征。凡写到马的时候,是阳刚十足,阳光灿烂,是清朗的,乐观的,是蓬勃向上,是气势恢宏。而人的世界是浑浊的,苦难的,是沉重的,悲情的,也是弥漫着怨气怒气,仿佛是一个火药桶,随时都会爆炸的。小说将马的世界与人的世界交织在一起来写,这是写的一个养马场的故事,这里的故事显然是人与马交织在一起的,故事发生在人与马之间。但是陈鹏的叙述又形成了这样一种态势:群马自成一体,它们虽然与人发生关系,但是它们不受人的影响,尤其在情感上和姿态上不受人的世界的影响。显然,陈鹏是通过群马寓意着我们曾经有过的理想,这是一种经过战火洗过炼过、布尔什维克式的理想。
陈鹏在回首他曾经生活过的养马场的历史,对在这段历史中顽强生存下来的理想充满了敬佩之情,但他痛感这么美好的理想却从来没有真正舒展出她的身姿。在过去时代,理想被阶级斗争的观念压抑着,只能扭曲地、憋屈地隐藏在人们的心里。到了今天,则是经济至上的时代,人们在经济的强力作用下,则把理想遗弃在角落里了。概括地说,陈鹏在这部小说里讲述的就是理想所遭遇的故事。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人,都与群马所象征的理想有所关联,但理想在很多人那里都发生了变异。
陈鹏以一种批判的精神书写了理想在这五十多年里的遭遇。其实不少作家以这种态度书写了这段历史。所不同的是,陈鹏并没有仅仅从批判的角度来写这段历史,他对理想情有独钟,他不希望因为理想在现实中的遭遇而委屈了理想,因此他要在小说中创造一个群马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理想始终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群马的世界也反衬了人的世界在丢失了理想后的浑浊状态。同时,也像陈鹏在后记中所说的,他是要“写出‘马甸’的复杂、单纯、高贵和卑贱”,也就是说,他看到了,我们的历史和现实,不仅有人的世界,也有马的世界,不仅有现实中的复杂和卑贱,也有理想中的单纯和高贵。(贺绍俊)
贺绍俊,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监事长,辽宁作协副主席。曾任文艺报社常务副总编辑,《小说选刊》主编。专业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主要从事当代小说研究和批评,以及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研究。主要著作有《文学的尊严》《建设性姿态下的精神重建》《重构宏大叙述》《当代文学新空间》《文学批评学》《中国当代文学图志》《铁凝评传》等。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