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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梦:万马奔腾与废墟美学
昆明信息港    10-13 15:27:55

《群马》陈鹏/著

  《群马》是人到中年的精神还乡之作。为马场、为那片土地立传,同时,祭奠自己的来处。小说写生命记,写盛景由盛及衰,写辉煌日渐落寞,写记忆、历史与时代内核的凝结与变迁。从《群马》里,我们可以看到末世英雄、四面楚歌,看到理想主义如何光芒万丈,看到至死是少年的状态如何持续奔涌。

除此之外,形式同样是作者执着多年的重要文学问题。陈鹏在《群马》里,体现出建构一种废墟美学的雄心和能力。看到废墟很重要,耐心分析作者在小说中如何废墟,同样也很重要。关于群马所提供的废墟美学,可以从两个方面来探讨。

首先是先锋。这是谈陈鹏,谈《群马》,绕不过去的问题。10年前,陈鹏曾向我约稿,那时他辞去多年的稳定的新华社工作,挑起《大家》的担子,张罗一个先锋色彩极浓的栏目,约我对他发现的青年作家和作品做评。我记得,当时就是怀着致敬的态度,从先锋开始谈起的。到现在也是保持类似的观点,四十年后的今天,谈论先锋是容易的,实践先锋却很难。它需要行动的力量,需要强力意志和理想主义,需要偏激、固执和豁出去赌一把的不管不顾。说起来,这些因素本身其实并不复杂或者困难,但当它们置身在日趋调和混沌的背景之下时,清晰轮廓与锋利边角的珍贵性与困难度便凸显出来。这相当于时过境迁后,仍要将一场文学想象从观念层面落实到技术层面。那时,我是有这样的担心的,如果把目光集中在那个相对紧密的、在小说艺术上更趋向于形式(强调叙述和语言)的群体及其写作身上,如今,时代语境发生了变化,先锋作为一种文学资源已部分地纳入主流叙事和文学史之中,当年的叙事策略再度启用,未必能收到预期的效果;倘若同时考量先锋派的流变,考量其隐匿、转化与更新,将先锋提炼为勇气和新意,泛化为一种精神,那么,离开了理论冲动与变革、抗衡的诉求,写作本身的内驱力很可能会遭到削弱;绕过这些争论集中的地带退一步说,即便先锋可以被简化为秩序的他者,为了描画旗帜再设计出一套条条框框,按图索骥,难免会令自己陷入新的悖论当中;而时下,又有多少作家愿意被贴上先锋的标签,有多少文本经得起先锋的质询和考验?

这些陈鹏不是没有意识到。但问题永远层出不穷,事情还是得一点一点做。那时,我想陈鹏的选择是,将落脚点放在先锋的开放和动态上,给作者、作品和自己都预留回旋的余地。独创性、理性,探索,创新、不合时宜,不流俗等圈出一个足够大的空间:“小说家的任务是警惕虚假的文化地理,对人类生存的真实和真理作出独立而自由的思考和判断。”也就是说,对于实践先锋的陈鹏来说,秉持一股一往直前大不了重新来过的劲头是最为重要的。如果说,那时我对陈鹏坚持做先锋栏目,对他在鲁院宿舍里一边喝酒一边跟王震海争论,奶牛为何不可以上高楼(陈鹏写过一篇小说,题目叫做《奶牛住进我们家》),以及后来,他辞去多年的稳定的新华社工作挑起《大家》的担子后面又辗转多处,是心怀一点隐忧同时有所期待的,那么读到《群马》时,我的隐忧消退了,某种程度上说,陈鹏做到了。在这部重要的生命之作中,他极具个人风格和先锋色彩的废墟美学,实实在在地建构起来了。

接下来就是对《群马》废墟美学的一些初步的解读。

叙事节奏。作者一改短篇写作处处机峰的写法,不分段、长句子。这种奔袭而来、毫不停歇的叙事节奏,与小说中神祇一般的骏马和群马奔腾,是高度同一化的。从作者的角度看,在座的不少朋友,都跟陈鹏是十多年的朋友了,对他的为人、气质、生活多少有一些了解,虽然没有亲临现场看过他踢球,但我想象,他在每一场球赛中,可能也是这样一种面貌和状态,甚至做一个不一定恰当的比喻,我在读《群马》时,甚至感到,陈鹏这是在耗尽他的全部心力,在踢他某一人生阶段中的最后一场球。

叙事视角的复调感。我这里使用复调一词,是想强调,在《群马》里,叙事视角的复杂性,不仅包括限制和全知视角的随时切换,同时也包括在每个视角内部,叙事局限和边界的退隐,限制视角可以全知,全知视角可以随时呓语,我可以自如地描述和谈论你经历过的事情,可以对你的所思所想进行剖析,甚至假装是你,对我的剖析进行回应(比如104页,董以敏和朱良云珍三人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其中的羞赧、直面、尴尬、不知所措,这些就是由老张来叙述的,非常有趣)。在节奏不分、不断的情势下,最大限度让叙事视角混沌化,同时还要清楚准确地表情达意,这些看似矛盾的因素,陈鹏将他们完好地糅合在一起,令人佩服。

整体看,七十三岁的张玉明和七十一岁的董以敏,他们的对话解构了整个小说。老张的讲述一气呵成,偏向底层,小说的英雄主义部分由他承担。老董的讲述,相对哽咽,有强烈的女性特质和知识分子氛围在其中,小说中浪漫的布尔什维克的部分,主要是老董来负责的。老张是守夜人,老董大部分时候生活在白天,两个人加在一起,构成了马甸故事的日与夜。但我们同时也要注意到,他们两人的对话,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你问我答,或者先后承接。他们大部分时候在自说自话,甚至彼此重复。他们对于马甸故事,并没有持有“讲故事的人”的权威感,他们在商榷、犹疑、反思,同时,其他所有的人物,都在他们的讲述中冒出头来,自己讲述自己的事情。这种结构,很像做陀思妥耶夫斯基研究时巴赫金对复调理念的解释。但不同的是,巴赫金的复调,并不统一为作者意图,而在《群马》这里,人物与作者的地位就是明确的不平等的,人物就是作者的无数个分身。在《群马》中,我们可以看到强有力的作者意志在推进,所有叙述声音的独立价值,都服膺于作者从现实来、但模糊现实与记忆的界限、虚构一座废墟同时赋予废墟以最真实的细部的诉求,服膺于对历史和命运复杂性的呈现,服膺于宏观微观抽象具象之间升腾出一种熵的状态。

明确的空间对照。小说中的每一个叙事空间都有自己的“话事人”。陈达人的莲花池,老黄的油库,小茉莉的闸塘,老张的麦地,江若愚的大礼堂,段秘书的厂部三层小楼,朱良、老董、老周马厩里的炸鸡烤肉,老周吊死的房梁,朱良、刘发的马队等等。 他们的故事和存在,建构了《群马》废墟叙事的文化地理学。顺着两个长谈者的描述,依次走过每一处空间,在那里,都有代表性的死者浮现出来,对你讲述废墟、历史和生命的奥义。

在后记里,陈鹏提到了“神启般的写作路径”。我想,这一表述,既是对阅读者的提示和邀请,同时也是陈鹏对自己在写作手法、美学风貌上不懈探索的一种肯定甚至骄傲。辽阔又沉重,单调又漫长,躲在时间里面毫无负担。这是文中主人公梦呓的话,同时也勾勒出陈鹏群马废墟美学的基本样貌。当然,形式探索肯定不止于此。总之,这样一部关于废墟美学的盛大虚构,成就了这部作品的难度和喷薄性,也成就了永远先锋的陈鹏一个重要的写作里程碑。(中国作协创研部发展研究处 聂梦)

  聂梦

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发展研究处处长,副研究员。全国宣传思想文化青年英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科幻文学委员会委员、秘书,国家出版基金评审专家。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当代作家评论》《当代文坛》《南方文坛》《人民日报海外版》《光明日报》等学术、批评阵地发表文章数十万字,被《新华文摘》等转载。著有评论集《小说的年轮》。

编辑:钱嘉榀    责任编辑:袁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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