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蒙自城边的狼蟒山间盘旋而上，窗外景致愈发苍凉。浅黄土层薄如纸，裹不住嶙峋的灰白石骨，碎石缝里蜷着几株枯草，风一过便簌簌发抖。

“老天不赏饭吃，这样的地方想要发展，难！”同车人攥着衣角叹气，满是对这片土地的担忧。

临近山顶，画风突变。尘土气里浮起一丝清甜，像沾着露水的苹果香。拐过山坳，西北勒乡撞进眼帘——三轮车队在村口排成长龙，车斗里苹果堆得冒尖；电商冷链物流分拣中心里人影晃动，分装好苹果的筐碰着传送带叮当作响。那股热腾腾的劲儿，活像石缝里钻出的苹果树，硬是把荒山戳出个透亮的窟窿。

十年光阴，这片石漠化率高达76%的荒山上演了一场激动人心的“变形记”：贫困发生率从最高时的94%归零，荒坡上长出万亩果园，连登山步道都缠在山腰织成了金腰带……干部群众自豪地将这一巨变归结为：“石头缝里刨穷根，一任接着一任干！”

霜降时节的西北勒，空气里浮动着苹果成熟的芬芳。西北勒社区党总支副书记李建文正在自家果园里巡看着，沾着泥土的胶鞋踩在碎石路上，沙沙作响。这位彝族汉子不时停下脚步，托起一个苹果端详，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脸庞。

“皇家嘎拉、红富士这些早中熟品种早就卖空了，就剩晚熟的烟富3号，还能收最后几茬。”望着采摘一空的50亩苹果地，李建文话语里满是欢愉：“今年大大小小拢共卖了18万元。”他直起腰，眯着眼笑，阳光透过苹果树的枝叶，在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谁能想到，这片金果园十年前还是一片只长石头的荒地？

“那些年，人畜饮水都成问题，谈什么产业？”回忆往事，李建文的目光投向远山，声音低沉下来。

西北勒，彝语中意为“树木繁茂之地”，现实却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喀斯特地貌让这里76%的土地石漠化，放眼望去“地无三尺平，满山皆石头”。最要命的是缺水，年降水量不少，但雨水落下就渗进地里，难以蓄积。

“过去每个寨子都有个坝塘，靠天蓄水。”李建文说，那些泛着绿光的积水要供全村人畜饮用，“取水后要沉淀好几天才敢用，洗衣做饭都指望它，哪还敢想浇地？”

副乡长罗兵是乡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说起往事，他苦笑着直摇头：“小时候，水、电、路都不通，手电筒就是家里最值钱的电器。”

最让他难忘的是上学时的艰难。从乡里到香塘村委会的家，七八公里山路，他走了十多年。“最困难的时候，母亲为了给我凑生活费，卖掉了家里心爱的猫。”罗兵的声音有些哽咽：“没想到还被骗收到了假钱，差点学都没得上，自己难过了一整晚，担心这辈子可能就困在大山里了。”

转机出现在2015年。脱贫攻坚期间，西北勒乡凝聚起“石头缝里刨穷根”的共识，引水、修路、兴业、办学、安居、革陋习、强党建，七措并举，全面向贫困宣战。

“建提水工程那天，全乡人都出来看。”西北勒乡党委书记羊正波说，“当清冽的自来水第一次从管子里喷涌而出时，一位老奶奶用颤抖的双手捧起清水，顿时老泪纵横。”

这项投资1.1亿元的三级提水工程，让29个自然村10000余人彻底告别“靠天喝水”的历史，“百年水困”终于得到根本解决。

水来了，路也通了。在各级、各部门支持下，全乡党员干部带领群众投工投劳，建成28条公路，硬化路面100多公里。“这些路贯通了发展动脉，更连通了西北勒人的心。”羊正波感叹道。

路通水畅后，西北勒人开始重新打量脚下这片土地。苹果，这个在当地有近20年种植历史却因缺水而一直“不成气候”的果子，终于等来涅槃重生机会。

“刚开始大家都不愿意种，就怕石头地里栽不活。”李建文回忆道。为打消群众顾虑，村干部带头试种，包村到户进行技术指导，拍着胸脯保证：“栽不活，我们赔！”

李建文是第一批“吃螃蟹”的人之一。他记得移栽树苗那天，村里来了十几个人帮忙。“天太干、地太瘦，生根石又挖不动，是大家往石缝里填土，一车一车拉水，这才种活了第一批苹果苗。”李建文说。

等待的日子最是难熬。那些年，李建文每天都要到地里转几圈，看着树苗在石头缝里艰难地扎根、抽芽。一年、两年、三年……终于盼到花开满枝、果实累累，收购商的车开到果园地头。

“现在咱西北勒苹果根本不愁销路。”李建文话语里尽是自豪，“就算是小果、次果也能拉去做果汁，一点不浪费。”

如今，西北勒的苹果种植面积从2006年的1940亩发展到5.2万亩，种植户达1476户。引进鲁丽、华硕、烟富等10余个优良品种，科学搭配早、中、晚熟品种结构，鲜果供应周期大大延长。与高校和科研院所开展技术合作，改造2000亩低效果园，新建矮化密植苹果基地4000余亩，持续提升苹果品质。越来越多老百姓从苹果产业中尝到甜头。

在万亩连片的苹果园上方，占地46亩的西北勒乡苹果电商冷链物流分拣加工中心格外醒目。该中心的建设，让苹果销售期从3个月扩展到9个月。厂房内，工人在流水线上熟练操作，苹果按大小、色泽、糖度精准分级。一旁的苹果汁加工厂建成投产，等级稍差的果实也能得到有效利用。

“我们培育了11名本土带货主播，与多家龙头企业达成销售协议。”羊正波介绍，目前西北勒苹果全产业链产值超2.1亿元，户均增收10.45万元。

更可喜的是，在“一业主导、多业并举”思路下，烤烟、万寿菊等产业也蓬勃发展，今年全乡完成600户烟农9400余亩种植任务、实现产值4575万元，1.5万余亩万寿菊采取标准化模式运营、实现产值4100万元、户均增收2.68万元。“我们要让每家每户都有增收产业。”羊正波说。

数据显示，十年间，全乡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从3247元跃升至18900元，翻了近5倍，2025年预计可超过22000元。

暮色中的狼蟒山别有一番韵味，“芳华天梯”登山步道上，游人兴致正浓。

“以前只知道西北勒靠苹果致富，现在登上步道才知道，这里不仅产业旺了，曾经的石头坡也变成了风景画。”登山爱好者朱明鹏感慨连连。

这条步道，是西北勒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接续乡村振兴的重要项目布局之一。围绕谋项目、争项目、干项目，西北勒乡2022年先后成功申报农业农村部产业强镇项目和财政部农村综合性改革试点试验项目，争取到中央资金1.6亿元。

项目进山如种子落地，拔节生长——苹果农业公园里果香漫径，“芳华”天梯登山步道、犁耙山云上骑行道热闹非凡，“5+N”数字乡村为乡村服务体系添活力，让乡村发展既有“烟火气”又有“科技感”……

比项目更动人的，是新机制引发的变化：土地入股，让农民变“股东”；人才培育，让技术从指尖传到田间；乡村CEO引入，让本地青年扛起“经营乡村”大旗……这些看似陌生的概念，化作实实在在的联结，精准破解村集体没钱办事、产业“小散弱”、乡村管理人才匮乏等难题，带来乡村经营理念更新，为农民持续增收、农业提质增效、农村活力增强筑牢根基。

如今，通过探索“党建搭台子、集体凑份子、联手扶梯子、全域找路子、齐奔好日子”的“五子登科”模式，西北勒乡组织辖区5个村（社区）抱团组建蒙自市水润开发有限责任公司，盘活各类资源，推动土地、人才、技术要素有机结合，形成“村+村+企业+党支部+职业经理人”模式，逐步拓展苹果产销、资产经营、供水运营、垃圾清运、项目投资等营收渠道。

成立4年来，该公司营业收入实现从89.6万元、130万元到219万元、334万元的“四级跳”，2025年预计可超过350万元，村集体公司正持续释放发展潜力。

华灯初上，西北勒社区一栋新民居内，32岁的王若正在电脑前处理苹果订单。2018年，看到家乡产业发展红火，这个在外打工多年的年轻人毅然辞去工作回乡创业，进入线上销售新赛道，将家乡苹果卖到全国各地，“以前总觉得外面机会多，现在家乡发展前景一点也不差。”

发展不只在账本上。像王若这样的返乡青年越来越多，全乡已有200多名外出务工人员回乡创业就业，带回了新思维、新理念、新技术，为乡村振兴持续注入新活力——人居环境有了长效管护机制，乡路村道常年干干净净；乡村医疗服务频次明显增加，村民小病不用再跑远路；教育追赶行动效果显著，“想读书、爱读书”氛围日益浓厚……

站在狼蟒山观景平台上，蒙自城的万家灯火与满天星斗交相辉映。山风拂过，送来阵阵果香。那些曾经桀骜的、试图困住人生的石头，如今温顺地托举着累累果实，也托举着西北勒人沉甸甸的未来。

“西北勒的今天，是这里的领路者们一任接一任带着干部群众通过石头缝里刨穷根干出来的。”凭栏远眺，羊正波目光坚定：“未来我们要把苹果产业链拉得更长，把文旅融合发展新路子拓得更宽，让老百姓的日子甜过枝头的苹果。”（云南网记者 黄翘楚 饶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