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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建明 | 我在日本见到的阿诗玛文化
圭山谣    09-09 23:04:26

我不像才华横溢的演说家那样,能在瞬间阐述光彩照人的高见。在现场,我常常是木讷如同木偶,咿咿呀呀地跟随向导,最多幽默两句,活跃一下现场气氛。像老笨牛一样,回家细嚼慢咽,反刍一夜,甚至一天、两天,才能品出味道,感悟出价值与真理。然后,第二天或第三天又返回原地,跟对方阐述事物的历史价值与现实意义。如最近,东海子村民约我去考察彝人古街,堡子村民约我去看“堡子故事馆”,我都是悟了两天后,才返回故地跟社区领导谈我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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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阿诗玛》剧照 杨新民收藏

格桑旺姆是中国音乐学院在读博士生,最近正研究经典诗作与音乐的关系。为了与我深度交流,她读了不少我的文章,理出了长长的采访提纲,做足了功课。格桑旺姆提的《阿诗玛》本体问题,我应答如流。但问及《阿诗玛》的国际影响,我回答得极其粗放与简陋,深感人家从北京到石林枉行一趟。为此,权以下面的回忆文章,补答格桑旺姆关心的阿诗玛文化在国际上的影响。

2004年春季,受日本名古屋大学的邀请,我前往日本名古屋大学国际交流科进行撒尼叙事长诗《阿诗玛》的合作研究。历经一季,其间惊喜发现阿诗玛文化在日本多地、多个领域的传播。下面我以四则故事说明阿诗玛文化在日本的传播与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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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林风景区内的“阿诗玛”石  摄影:方劲松

一、阿诗玛石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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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尼歌舞《唱响阿诗玛》 杨新民摄

我在名古屋大学任职时,西胁隆夫是名古屋学院的教授,离我住地不远,来看我时说不在名古屋请我吃饭,要去东京请,在那里的“阿诗玛石餐厅”请更有意思。西胁隆夫教授的专业是研究中国哈萨克族的史诗,但他在日本看过日文版的《阿诗玛》,还听过日语广播剧《阿诗玛》。西胁教授曾受邀到中央民族大学访问,并提出要与研究《阿诗玛》的学者交流,因此,学校便安排我与西胁教授交流。后来我在中国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阿诗玛》中的日文部分是请西胁教授翻译的。

位于东京的学习大院,是皇家大学,很多日本皇亲国戚就在这个学校就读。该校历史系曾邀我去作讲座,因此我在东京小住了几天。西胁从名古屋乘了两小时的高铁到东京,专程请我在“阿诗玛石餐厅”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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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樱花 (供图:张盈盈) 

餐厅建在一个闹市区,面积不大,门口挂有小石林的阿诗玛石,“阿诗玛”这几字是汉文繁体,在东京非常抢眼。我们点完菜后,西胁向餐厅服务员介绍道,我来自阿诗玛的故乡,是地地道道的阿诗玛民族的学者。餐厅老板听说后停下手中的活,端着水杯过来与我们交流。老板想向我了解的东西比我想向他了解的东西要多得多。先是由他问我《阿诗玛》及其相关的文化,然后是我的提问。

上世纪60年代初,电视尚未进入日本平民百姓家庭,老百姓的文化娱乐主要靠听收音机、广播。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有人将撒尼叙事长诗《阿诗玛》改编成了日语广播剧。这个作品改编得非常成功,日本的千家万户都听过广播剧《阿诗玛》,且给听众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包括西胁教授在内,做与阿诗玛相关的研究,这都与当时的日语广播剧《阿诗玛》的影响有关。

老板说,他没去过中国,更没有去过云南石林,餐厅中布置的《阿诗玛》文化,完全是凭当年听《阿诗玛》的记忆呈现出来的,不知做得对不对,但在他的想象中,《阿诗玛》文化应该是这样的!如果由我来评判的话,除了门口的小石林阿诗玛石照片外,几乎没有看到更多的阿诗玛文化元素。老板还说,日本民众中有一批广播剧《阿诗玛》的听众,如果面对这批群体开发潜在的市场,那也是一个不错的商机。于是他以“阿诗玛”命名,开了“阿诗玛石餐厅”,旨在吸引当年热衷《阿诗玛》的听众。可以说老板的经商思路相当清晰,现在看来这个目的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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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室内剧团表演《阿诗玛》  (供图:张盈盈)

确实,“阿诗玛石餐厅”成了关注《阿诗玛》的日本人士的聚集地。老板向我介绍了日本与《阿诗玛》有关的人和事,特别介绍了东京一室内剧团的《阿诗玛》剧组和另一个少儿剧团的《阿诗玛》剧组。相较而言,我对室内剧《阿诗玛》剧组更感兴趣,于是索要了该剧团团长的电话,准备与该剧团进行更为深入地交流。

二、《阿诗玛》室内剧团

赵德光先生是一位具有国际视野的优秀干部,在任石林县长时,就萌生了以阿诗玛文化为突破口,把石林推向世界的雄心壮志。在多项措施中,借2004年撒尼叙事长诗《阿诗玛》发表五十周年之机,召开“首届《阿诗玛》国际学术研讨会”。分派给我的任务是,联络国内外研究有关阿诗玛文化的顶尖级学者赴阿诗玛的故乡参会,会议期间的衣食住行由他去安排。对我唯一的要求是,会议期间的一切活动国际化程度必须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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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届《阿诗玛》国际学术研讨会

如果把日本室内《阿诗玛》剧组请到会议上表演,无疑整个会议活动的国际化程度将得到很大提升。我向赵县长表达了邀请日本室内《阿诗玛》剧团到会议演出的想法后,赵县长指示动用一切力量,想尽一切办法,务必邀请日本《阿诗玛》剧团临莅演出。就这样,我代表赵县长向日本剧团方面发出了邀请。西胁教授通过电话联系上了剧团团长,团长将见面地点选在了东京银座商业街某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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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古屋市政厅  (供图:张盈盈)

我们知道东京银座商业街是全球最昂贵的地段,约在如此著名的地方见面,可见日本方面对这件事的重视。

日本方面早早就在茶馆等我们,前来见面的有剧团团长、编剧、阿黑的扮演者共三人。我们的见面由西胁教授当翻译。同样,包括团长、编剧、阿黑扮演者、阿诗玛扮演者在内的全团人员,没有一位到过云南石林,暨阿诗玛的故乡。剧本创作及表演的一切灵感来自于日文版的叙事长诗《阿诗玛》和日语广播剧《阿诗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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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诗玛》剧照 图片来源于网络

我们的交流先由日本方面向我咨询原汁原味的《阿诗玛》的内涵和外延,然后我向他们了解了一番该剧团编演《阿诗玛》的过程。最后邀请他们到阿诗玛的故乡演出日本版的《阿诗玛》。商量结果是:日本方面共去三人,由团长带队,演员为阿诗玛扮演者和阿黑扮演者,上演《阿诗玛》节选“远远离开热布巴拉家”部分。临近启程,团长因要事缠身未能前行。

此前该剧团只知道“阿诗玛”是彝族,没有任何人到过中国,不知道《阿诗玛》中的人物穿戴是什么样子?于是从网络上搜索了彝族服饰的模样,以及耳熟能详的杨丽坤扮演的《阿诗玛》头像照,来依葫芦画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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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图:唐凤楼)

结果正式表演时“阿诗玛”身穿凉山裙子,头戴撒尼包。演出时尽管演员讲的是日语,阿诗玛服饰也穿得四不像,但由于演员忘我投入的表演,毫不影响观众对《阿诗玛》的艺术享受。

为了让更多的日本观众了解原汁原味的《阿诗玛》,赵德光派工作人员买了一套地地道道的撒尼服送给日本剧团,意在剧团把真实的阿诗玛文化呈现给广大观众。台下的撒尼观众看了日本剧团表演的《阿诗玛》,热泪盈眶,一种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油然而生,为自己民族有如此优秀的文化而深感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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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友人在石林演出的《阿诗玛》歌剧 杨新民摄

三、《远方的客人请您留下来》餐厅

《远方的客人请您留下来》视频源于抖音

邀请我这地地道道的撒尼人到日本名古屋大学合作研究《阿诗玛》,本身就是阿诗玛文化在日本的一种表现。其实,真正邀请我到日本研究《阿诗玛》的是名古屋大学国际交流科的樱井龙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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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古屋大学   (供图:张盈盈)

到日本,自始至终接触与交流最多的也是樱井教授。樱井是我深交过的诸国学者中,为人办事最为严谨的一位,做事非常注重细节。我初到日本时,他在学校附近找了一个非常地道的餐馆接风,让我品味与体验真实的日本美食。我的聘期结束时,送行宴选在了离学校较远的餐厅。我已忘了餐厅名,这里我们暂称其为《远方的客人请您留下来》餐厅。餐馆貌似街面的一个大众饭馆,室内装修的豪华程度却不逊色于五星级宾馆。当我们踏进餐厅,轻音乐《远方的客人请您留下来》便扑面而来。这个餐厅反反复复地播放着这首音乐,因此,暂且把它称为《远方的客人请您留下来》餐厅。也许是轻音乐酝酿环境所致,整个餐厅都感觉不到任何动静,无论是说话还是用餐动作都很轻,丝毫没影响轻音乐袅袅地在空中飘荡。餐厅营造出的那种文明与优雅,既便再粗鲁的人,进餐厅后,瞬间能改变成贵族式优雅的人。

我不知道前来就餐的人们是为亲友送行,或是单纯来享受东方经典音乐。只见每一拨客人都挂着满脸的享受,用完餐后又依依不舍地离开!鉴于我经常独来独往,不怕寂寞,且长时间独自生活异地,熟知我的人都认为我内心强大,这个我倒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我自命是铁石心肠的硬汉,不会被轻易地感动。但是,这次变了,可能是独自远离祖国,远离家人的时间太久。当听到家乡音乐时,我真的想家,想亲人了。而樱井先生用我家乡的名曲表达他的心语,以此示意我们分别的不舍。至此,我的那块铁石心肠,也被那轻轻的音乐击碎了,而且,击得粉碎!我那颗肉长的心,被朋友的友情撞碎了!真的,我的心碎了……

四 、远嫁日本的撒尼姑娘李梅珍

李梅珍是一名五棵树村的撒尼姑娘,远嫁到日本长野县,我们有亲戚关系,但之前没有联系过,更没有见过面。李梅珍在日本生活的现状,从某种角度而言,反映的也是“阿诗玛”及其文化在日本社会生活的一种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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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五棵树”村,今“彝族第一村”

武内刚是名古屋大学的非常勤讲师(日本大学中,从校外临时应聘到大学讲授一门课程的教师),每个寒暑假都跑到石林五棵树村研习,久而久之他认识了包括李梅珍在内的许多村民,也基本学会了撒尼话,曾用撒尼话与我作过学术交流。武内刚把我在名古屋大学的消息和我的电话告诉了李梅珍。小李几乎每隔两天晚上就要用撒尼语与我通电话,并盛情邀我到她家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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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古屋大学校园 (供图 :张盈盈)

小李嫁到日本已有10多年了,在日本无丝毫讲撒尼话的机会,但浓浓的五棵树撒尼话还是无比的流利。鉴此,我们可以肯定,有人外出当两年兵,就号称不会讲撒尼话了,是装神弄鬼的鬼话。我愉快地接受了小李的邀请,利用周末,搭乘中国在读博士留学生赵利民的顺风车到长野县做客。我们从名古屋驱车4个小时到长野县的一个小乡镇,到了镇上,小李用电话告知我们在某小区几楼几号,小区是找到了,但转了几圈就是没找到楼号,无奈,我们约定在小区内某路车的候车点见面。小赵说:车站人多,又没见过面,人群中知道谁是小李?我说:撒尼人特有的气质,再多的人我也能辨出来。果不其然,在二十多人的人群中,我一眼就认出了她,直奔过去用撒尼话喊小李。小李一家人对我的到来非常热情,说日本名牌大学学者到家中做客是第一次,而且我们还是亲戚关系。那种暖融融的氛围,使我找到了回家的感觉。小李一家三口,与公公、婆婆一起生活。他们曾一起去过五棵树村,且在五棵树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全家都懂得撒尼人的待客之道,没有繁杂的礼仪,繁简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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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古屋城  (供图:张盈盈)

日本人的见面礼仪,我是领教够了的。樱井教授带我去名古屋郊区考察传统草房。见面时的自我介绍和来意说明,我们是跪着对讲的,双方跪着自我介绍的每句话都要分别译成汉日两种语言,所以要花很长的时间,日本人习惯了这种跪谈方式,时间再长也无所谓。但对我那双水桶小腿而言,全身重量压在两腿上,实在难于忍受。樱井看我扭来扭去的跪姿实在不雅,于是提议起来坐在凳子上交流。日本人的待客吃饭之道是注重精细,不求数量。撒尼人待客则注重数量而不求精细。小李家接待我用的是地道的撒尼方式,每份菜都是用大碗装,堆得尖尖的!晚饭后不久,除小李外,全家人都各自回房间休息去了,好让小李我俩在客厅用撒尼话聊天。客厅墙上挂着小李父母、舅舅、舅妈、好友等穿着撒尼服的照片,在这样的环境里聊天,我没有在异国他乡的感觉,只有在五棵树村民家中做客的错觉。

聊到十二点,我回房间休息时,小李怕我寂寞,抱来一堆光盘,意在让我睡前看光盘消磨时光。殊不知,这堆光盘全是五棵树村和我们蒲草村等相关村民文艺表演的内容,我重点挑了几张我们蒲草村的光盘看。发现光盘中跳舞的相当一部分人是与我一起长大的同龄人。鉴此,我设想假若我在家务农的话,这个节目中我的舞蹈位置在哪?一张张光盘,勾起了我对家乡的一番番思念,当晚我就在对祖国和家乡的思念中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居于我对定居日本的李梅珍和定居东京的多户撒尼人家的观察,撒尼人无论走到哪方天边地角,都将乡愁带在身边;撒尼人无论走到哪怕天涯海角,都不会忘了用阿诗玛文化滋润的那颗赤子之心。据说,撒尼亡灵有千里耳般的功能,由此我推断,客死他乡的亡灵,会寻着毕摩念诵《指路经》的朗朗声,蹒跚返回生她养她的故乡,化为忠魂厮守阿诗玛故乡这方热土。

电影《阿诗玛》片段节选

编辑:姚仲恒(实习)    责任编辑:周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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